共同體的感覺:雅尤•烏塔米與印尼精神

燧火評論 2015.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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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的印尼,蘇哈多垮臺前兩週,印尼作家雅尤•烏塔米(Ayu Utami,下圖左)出版了她的處女作《薩曼》(Saman),自此引領了都市女性書寫的「芬芳文學」(sastra wangi)。碰觸政治、宗教、性愛等尖銳議題的芬芳文學,絕不是風花雪月的小資情調,即使這標籤也逼得被冠名的作家們紛紛抗議。但以雅尤為首的「後蘇哈多」女性文學,卻以其情感豐富的文字,充滿「清香」的氛圍,挑戰一個(即將)崩壞的霸權體制,更以直接、前衛的筆觸書寫性愛、政治及宗教。
《薩曼》的出版頗具一個分裂時代的象徵意義,驚人的銷量也引來好事者的猜忌,認為其是代筆之作。雅尤當然出面駁斥這些認為只有男性才能寫出好作品的輿論(的確,我們對印尼文學的認識可能還停留在Pramoedya Ananta Toer和Mochtar Lubis)。
《薩曼》書寫四個性生活活躍的年輕女子,以及名為薩曼的天主教牧師。薩曼在一次被捲入徵地糾紛之時,奮不顧身地與村民協力對抗有政府撐腰的財團,以致被逮捕、虐待,最後成為一名人權運動者。薩曼同時也面對創傷的童年記憶和不滿足的性慾。在晚期的蘇哈多時代,軍事獨裁漸漸崩解,小說中可看見欲從專政間的縫隙尋找自由空氣的主角們,以及曾任職記者的雅尤的細膩洞見。
八月在維也納大學舉辦的東南亞研究雙年會聽見雅尤.烏塔米的主題演講,她分別以「感覺、理性和宗教」來談「印尼精神」。有趣的是,該會議的另一名主題演講者是印尼研究學者班納迪•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其《想像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研究民族主義的起源,已是許多學科的必讀之作。安德森當天並未提出什麼新的想法,只就當前的學術發展表達不滿,尤其認為保守的學科劃分使得大學教授將學生限制在舒適的學術象牙塔,以致他們無法跨出公共領域。
001
用「Rasa」尋找內在印尼精神
雅尤的演講則令人驚艷,她提出以「Rasa」(可譯感覺、味道、情味等)來抗衡西方的理性主義邏輯,以尋找內在的印尼精神。她認為,蘇卡諾時代提出的「建國五原則」(Pancasila)是一組被催生的符碼,更指出印尼文中「salin」可指生產、誕下小孩,卻也可指抄寫、抄襲。而五原則的誕生,是否亦只是模擬某種模組,而非經由內化而生?例如,原則中的「信奉上蒼」,是否能擺脫單一神論,而承認印尼境內多元宗教的狀況?對此,雅尤覺得需要一個解碼的方式,而這個方式必須看清內在的原則,而非外在面貌——於是她提出了Rasa的想法。
Rasa不是個「組成」的概念,而是以「行為」(laku)和「關係」界定的。Rasa關注的是主體之間的共生互動,而非主客體的不平等關係。更重要的是,它並不是一個理性(reason)的語言。Rasa的原理是和而不同,但Reason的原理是真相;Rasa就像是愛,而Reason就像是性。她說,真相是性慾的、渴望的、誘人的,但卻容易陷入教條主義。尤其在網絡時代,人們比從前更多發言慾望、也更想快速找到真相;但以理性邏輯在網絡上尋找真相,就像是快速尋找性高潮一樣。因此,雅尤認為通過Rasa才能尋找到知識的內在,而知識的內在才是知識的靈魂。
蘇哈多政權崩解後,原本認為印尼將更民主多元,卻看見許多以上帝之名行駛宗教暴力的例子。對雅尤而言,後蘇哈多時期的教條主義比從前增加更多。當然,印尼不能走向世俗主義,因為世俗主義是西方「文明」的產物,並不屬於印尼。雅尤認為,古老的「宗教合一」(syncretism)概念已不再適用當今印尼,因此她提出「批判靈性」(critical spirituality)的想法。批判靈性是世俗和宗教的結合,即相信印尼是宗教國家,但也以批判性姿態檢視宗教。在這個概念裡,人文主義是以感覺和情感來尋找慈悲,而非通過真相和理性。
002
被殖民者的共同體「想像」
安德森及雅尤的演講很自然的令人聯想到一個近似對立的「政治正確」分配圖:白人男性、黃種女性;理論派、感性派;學術研究者、文學創作者。會議將兩人擺在一起,似乎默許了這樣的二元對立,卻也透露出從不同權力位置發聲的批判視野是如此不同。
雅尤的論點令我想起印度思想家帕特•查特吉(Partha Chatterjee)在《民族國家及其碎片》(The Nation and its Fragments: Colonial and Postcolonial Histories)中對安德森「想像的共同體」的批判。他指出,安德森所說的民族主義以物質文化為依據,如印刷資本主義,卻忽略了去殖民過程的「靈性/精神性」。更重要的是,安德森的民族主義是以英美霸權國家作為模組,那第三世界國家還有什麼空間可供他們「想像」?查特吉進一步指出,歐美模組式的民族主義不僅強調了殖民啟蒙的話語和剝削,也連帶敘述了這些國家的去殖民抗爭和後殖民的痛苦。因此,即使是被殖民者的共同體「想像」,亦將永遠被殖民。
這不禁令人想起馬來西亞這兩個月的兩場黃紅集會,支持者對共同體的「想像」究竟存在著哪些根本性的差異?當我們將政治議程帶上街頭,如何看清訴求的內在精神,而非外在面貌?條列式的原則,或許仍需內化成一種批判精神。乾淨選舉,是一個迫切的訴求,而在尋求公共正義「真理」的同時,仍不能忘記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連結和精神面貌,否則,人都將被化約成一張張模糊的面孔,沒有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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