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胡慕情談媒體與抗爭者

原文刊於《當今大馬》

作者:蘇穎欣

媒体工作者常有机会采访抗争运动,让公众了解当前发生的大小型街头示威、抗议。但往往,报道出街引起社会关注之后,大众的关心会慢慢随着时间流逝,媒体也因此减少报道。

然而,一个社会议题往往并不始于街头示威,也不止于媒体报道。更甚的是,若报道缺乏脉络,也仅能传达表面信息。

对此,向来关注环境及社会议题的台湾记者胡慕情,除了实际参与农民抗争、报道议题,还将该地历史及农民生活写成书《黏土:湾宝,一段人与土地的简史》。

在台湾苗栗县后龙镇,有一个叫“湾宝”的村庄,里头400多户农民经历了16年的农地保卫战,成功驳回土地征收令,夺回土地自主权,是台湾唯一农地征收抗争成功的案例。

胡慕情当时是台湾独立媒体《立报》的记者,自2009年起报道湾宝征地风波,进而走入湾宝农民的生活,记录他们反对“后龙科技园区”发展计划的抗争。

农地抗争唯一成功案例

胡慕情上月底到马来西亚多地发表 演讲 ,分享台湾近年的土地征收案以及环境开发所引起争议,尤其是湾宝这一农村,如何成功对抗征地,进而写下抗争成功的历史。

受询及当初如何走向报道社会运动及环境课题,胡慕情说,一切都始于台北乐生麻风病疗养院的抗争活动。

在台北县新庄市的乐生疗养院是台湾第一家公立麻风病隔离医院,在1929年由日本殖民政府设立。由于捷运计划的机厂将设在乐生疗养院现址,因此年迈的患者在1994年便遭迫迁。

关心疗养院命运的青年学生随后在2004年成立青年乐生联盟,多次阻挡有关当局进行强拆工作。直到2007年,在积累了多年社会能量后,乐生院的反拆迁运动成为最大的公民抗争议题,而当时台湾社会也陆续爆出多项环境争议,引起人民愤慨。

人民对主流媒体观感差

当时在独立媒体《立报》当记者的胡慕情开始持续性报道乐生院的抗争运动,也将文章贴在部落格,和其他青年博客在网络上做串联运动,采取和主流媒体不同视角的关注方式。

“2003年,《苹果日报》进军台湾,大大改变了台湾的媒体生态,变成以图像说故事的报道。”

“我开始进《立报》工作时,台湾的媒体环境就越来越糟,大家对主流媒体的观感很不好。而那时网络媒体迅速发展,开始和平面媒体竞争。”

胡慕情说,平面媒体为了要与网络媒体竞争,开始削减人力,裁掉地方记者,以至地方议题较难被媒体报道。

“这也影响了媒体对于社会监督的职责。因为,大部分的社会争议都不会发生在台北,尤其是较大的开发争议,多是发生在较偏远地方。”

“2007年左右,也因为乐生院的拆迁事件,大家开始意识到独立或另类媒体的重要。”

乐生麻风疗养院的启示

麻风病患是被污名化的群体,鉴于早期医学界与社会对此疾病缺乏深层的认识,不少患者被排挤和歧视。当时麻疯病被视为不治之症,政府对病患采取强制隔离政策。

我国位于双溪毛糯的麻风病院是世界第二大麻风病聚落,和台北乐生院相近的是,政府于2007年强硬的拆迁部分建筑物,令民间开始关注麻风病群体及“与世隔绝”的病院,要求保存这个见证社会史及医疗史演变过程的痕迹。

当年,积极参与捍卫乐生院运动的台湾学者丘延亮就曾来马考察,和抢救双溪毛糯的工作小组 交流 。

胡慕情说,目前在台湾组织社会运动的许多年轻人,都是从乐生运动“起家”。

反对党执政后的幻灭

她透露,民进党执政后,台湾社会运动出现了断层。

“台湾社会运动在民进党执政后,其实出现了断层。因为过去社会运动和民进党走得很近,包括反核能发电等,争取民主的过程都和民进党一起。”

“但是,民进党执政以后,就背叛了市民的力量。许多年纪稍大的社运工作者觉得被背叛,感到失望,就不再参与。”

她表示,2000年至2008年间,台湾经历了第一次的政党轮替,民进党首次执政,原以为赶走一党专制的国民党政府,台湾政治能万象更新,怎知民进党却背弃了选民。

胡慕情续说,原本社运人士和民进党结合,以为后者上任之后能得偿所愿,挡下许多他们反对的争议性课题,但却不然。

“短短8年间,民进党让社会看见,它跟执政了50多年的国民党没差。为了执政,可以背弃选民和承诺。”

“陈水扁上台时说要停建核四(发电厂),一百多天后就复建了。”

社运与政党结合有危险

人民以为民进党会有不同政治议程,对环境、社会、弱势群体等有更好的政策,怎知比起国民党,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包括废公娼(废除公开登记营业的性工作者行业)、拆掉台北14、15号公园、拆乐生院、国光石化案等等,其实都是民进党执政时做的事。”

人民开始意识到社会运动和政治利益结合是有危险的。因此,民间草根力量团结起来,更和另类或独立媒体结合。

2007年到2010年之间有许多关于环境的社会问题发生,胡慕情认为国光石化案改变了台湾媒体生态。

“因为环境开发案若有人民抗争,从开始到结束其实会历经非常多的时间,往往主流媒体不会持续跟进,因版面珍贵,人力又被裁减。”

她表示,往往主流媒体报道的都是,有新的开发案启动、间中人民抗争、接着就是抗争结果,而不会去报道细节部分。

极力争取政府开放透明

她透露,也因为这些年社运团体的努力争取,一些政府机构开始变得开放,如环保署的审查就能开放媒体进入。

“这时另类媒体扮演了重要角色,因为许多开发案的环保署审查会议,社运团体无法进入聆听,但媒体可以在里面。”

“例如会议涉及某些决定,媒体就能把资讯带出来,能成为社运团体下次运动的策略考量。”

另类媒体能进入聆听环保署的审查会议,这应该让大马社运团体及媒体感到啧啧称奇。但是,胡慕情说,这些都是必须争取的。

“因为宪法保障新闻自由、言论自由,所以我们能按照法律精神去和政府挑战。”

“一开始他们也不开放,反正我们就去闹,去争取,去冲撞。”

“如果媒体记者能团结起来,其实是有机会的。”

湾宝人民与土地的联系

回到胡慕情致力参与及报道的湾宝抗争活动,她说土地不仅代表农业,也引发人们思考发展的问题、土地正义以及生态环境的问题。承载农业的土地,是农民赖以为生的资源。

“湾宝农民很清楚土地的特质和地方特性,清楚人(对土地)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这也是为何他们能成为台湾第一个成功对抗农地征收的社群。”

环保团体、农运团体及学者在湾宝抗争运动中,都和农民分工合作,共同凝聚紧实的草根力量。

值得一提的是,胡慕情在讲座中表示,自己不会为《黏土》一书签名。身为记者,她亲身参与运动、记录抗争过程,更与当地农民建立深厚关系,但她认为这本书不属于她一个人,而是所有参与抗争的湾宝农民。

报导文学与书写情感

在〈后记〉中,胡慕情回忆起自己进入《立报》面试的那天,副总编辑问了一句:“妳认为新闻和报导文学有什么不同?”现已无法记起究竟如何回答,但她的记者生涯就是不停在扣问这个难题。

记者作为旁观者,却也是真实的参与者。在田野中,参与抗争的身份让她得以运用“局内人”视野观察;但同时,她也随时保持理性的“局外人”反思。这样尴尬的定位与关系,恰恰让记者拥有人类学家的双眼与笔记,在主观/客观、自我/他人等角色中游移。

也因此,胡慕情书写的,并不只是一条条新鲜即时的新闻,却也是投入情感的文学作品。她把抗争者化为作品主角,与他们对话,让个人生命史作为《黏土》的基调,与台湾的发展历史牢牢扣紧。

然而,报导文学无可避免的,总需主角们再回忆起种种悲痛。

“来到马来西亚前,(湾宝农民)洪箱参加了一场讲座,谈城乡交流。在这场讲座里她说,‘每到一个场合,就要重新说一次抗争的过程,其实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洪箱的感叹,也是我书写时的惶恐。”

“因为对一个记者来说,这写下的十六万字,是为了召唤行动再起。而这势必形成捆缚与诅咒,因为报导文学,某方面是残忍的,它要求所有涉事者回忆与投入。”

“回忆跟投入,是等同痛苦的事。”胡慕情在讲座最后这么说。洪箱和丈夫张木村是《黏土》的主要角色,也是湾宝两次抗争的重要领袖。惟,张木村在2013年与世长辞。

在胡慕情笔下,描述那场葬礼的情节,令从未接触过湾宝农民的读者,也深被每位抗争者的情感所打动。

我们似乎能从文字窥见一张张抗争者的脸谱,以及书写者那份惶恐却坚定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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