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皇有罪

《東方日報.名家》
2013.06.10

日前隨同日本教授和同學一起參觀靖國神社遊就館以及慰安婦博物館,震撼很大。無須贅言,靖國神社的爭議浪潮從來沒有停止過,日本領導層參拜與否都成為舉世關注的新聞。神社旁的遊就館是一個展出「戰爭」的博物館,一直以來被批為日本「美化戰爭」的展示。有趣的是,「遊就館」取名自《荀子》〈勸學篇〉中的一句:「故君子居必擇鄉,遊必就士,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也。」意即居住要選擇鄉里,交遊要接近賢士,以免受邪僻誘惑,而接近中庸之道。

荀子的話,想必中日兩國也有不同詮釋。展出日本近代戰爭中使用的武器、軍人遺物和戰時資料的「遊就館」,是否將侵略戰爭視為一種英勇壯「士」行為呢?子曰: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軍人的確為國出使四方,不違抗君王之命,但是否有羞恥之心,則不得而知。

入館第一層依時間順序展出古時代日本武士文化,到明治維新西方武器傳入,西南戰爭的爆發,詳細介紹日本的「武」勢力。接著就是甲午戰爭(日本稱為日清戰爭)、日俄戰爭和一戰時期。旁邊身穿日本武士服的導覽員激動地用日文為參觀者講解,戰爭的聲響還在耳邊。這還沒結束,樓下的展示才是重點,大東亞戰爭開始了。沒有意外,南京大屠殺只以「南京事件」之名輕描淡寫,只佔了展板的一小塊。馬來亞的淪陷也只是多場戰役中的一環而已。

走出遊就館,望向天空彷彿戰機就在頭上盤旋。小時候看的新加坡連續劇畫面突然湧現,口裡不停罵「bakero!」的軍人頭戴類似Hush puppy的軍綠帽子,恐慌的婦人和小孩在他腳下被踐踏。不落的太陽旗在街道兩旁飛舞,下面散佈著一群死狀恐怖的平民。老實說,這就是我小時候對戰爭的印象。來到日本,偶爾在某處看見高大聳立的旗桿和飛舞的太陽旗,我不寒而慄,立即想起的竟也是這個場景。這面國旗,對我來說不陌生,然而我始終無法把自己眼前所見的日本和這面從小住進我腦海的國旗聯想在一起。難道那畫面就是我對戰爭暴力的原初場景(primal scene)

參觀了靖國神社,我們到非政府非營利的慰安婦博物館(Women’s Active Museum on War and Peace, 簡稱WAM)。一進門看見門旁貼了幾個頭像,上面寫著「被判有罪的日本軍方代表」,其中最大的一個竟是裕仁天皇。天皇有罪?什麼時候的事?我們議論紛紛。日本同學也摸不著頭腦。後來館員播放了部影片,才為我們解惑。

2000128日,在東京舉辦了五天的「婦女國際戰犯審判」(Women's International War Crimes Tribunal on Japan's Military Sexual Slavery)人民法庭,針對日本軍隊在戰爭時期強迫婦女充當日軍性奴(慰安婦)的罪行進行審判。法庭收集來自韓國、中國、台灣、菲律賓、馬來西亞[]、印尼、東帝汶、荷蘭等地的64名受害慰安婦的供詞,以及專研歷史、國際法及心理學的專家學者的建議,加上兩位日本退伍軍人的證詞。於是援引二戰時存在的國際法,判了日本裕仁天皇「有罪」,日本政府有責任給予賠償。

這是件大事,這是有史以來日本天皇第一次被判有罪。1945二戰結束後的「東京審判」,裕仁天皇因被認為僅是傀儡,並無法操縱戰事而被判無罪。然而,在那個尊天皇為神的年代,戰士們為天皇而瘋狂作戰,政府有可能違背天皇意願擅自出兵嗎?顯然天皇並非無法操縱,他甚至可能是唯一一個能對戰爭喊停的人。在2000「婦女國際戰犯審判」上,就有證據顯示天皇其實知道慰安婦的存在,並且認可日軍的罪行,因此才被判有罪。

然而,我的日籍教授說,他們當時在國內根本不知道這審判的發生,新聞和報章都沒有報導。事實上,NHK在數個月後的確有報導此事,內容卻被大幅度刪減,天皇被判罪的裁決當然也沒出現,反而是節目後出現了一名右翼份子的評論,直說慰安婦是合法妓女,而且沒有證據證明她們當天的供詞屬實等等。據說,當今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當時的自民黨秘書長)就是要求電視台審查該報導的主要人物。

二戰結束後戰敗國日本對被侵略國作出賠償,然而這些賠償並沒有到達慰安婦身上。事實上,慰安婦開始公開身份訴求竟是半世紀之後的事。普遍上認為第一位出面指證日軍罪行的是韓國人金學順,當時已是1991年了。要婦女將自己曾淪為性奴之事公諸於世,這需要多大的勇氣,於是這創傷被消音了半世紀之久。金之後越來越多慰安婦勇敢站出來,於是更多組織投入、更多人著手關注,也才有2000年的國際審判。但由於該審判是人民法庭的裁決,並不受國際法律制約,因此並不能以法規定日本接受裁決並作出賠償。

然而,日本並不是沒有道歉,前首相村上富市曾正式向慰安婦致歉,並倡議成立「亞洲婦女基金會」發給慰安婦賠償金。然而,這是個向公眾募款的民間基金會,日本仍然不願以國家賠償來處理。於此同時,許多右翼分子仍主張慰安婦是有工資的妓女,罔顧許多受害者乃被強迫的事實。數星期前大阪市長橋下徹的「慰安婦必要論」更讓人心寒。而且,教科書上對慰安婦隻字未提,更不用說博物館和紀念碑了。

我們參觀的這間民間博物館就是在2000年審判以後才籌備成立的。小小的陳列室棲身在某棟大樓的小角落,因經費問題無法永續經營,只有兩位正式職員,而且鮮少人知道它的存在。隨行的一位韓國同學曾在韓國慰安婦之家(House of Sharing)擔任義工,她說,20萬慰安婦中絕大部分是韓國人。慰安婦之家在1992年成立,目前有九名年老的倖存者住在裡頭,她們每星期三風雨不改,定期到日本大使館前示威抗議,至今已超過一千次!一千次的示威,這數字讓我甚難想像。然而各國許多受害者都已經相繼老去、死去,但還有人在等,她們在等一個真誠的道歉,她們正努力和時間賽跑。

德國最近公佈將提供十億美元的款項,來照顧大屠殺時受害的猶太人,讓他們安享晚年。正當歐洲面對嚴酷的財政危機,德國卻仍撥出這筆不小的補助,讓56000猶太人受惠。當然,受害者曾受的恐懼和創傷無法用錢抹去,但他們需要加害人正視歷史,真誠認錯。他們需要世人聽見歷史的真相,行己有恥,警惕自己不犯同樣的錯。身為人,他們絕對有權利訴求正義與公平。

對人權和尊嚴的訴求,將是一場永不止息的戰鬥。


[] 馬來亞日治時期有不少慰安婦,但在審判時卻沒有一位親臨供證,這現象值得再深入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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