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月經,不只是女人的事 ——訪之間文化實驗室
原文刊於《當今大馬》
作者:蘇穎欣
“月经”这个词,不只在男性,甚至在许多女性眼里,也都是个别扭的词。我们遮遮掩掩,用不同的外号将之命名。“我那个来了”、“妳大姨妈来找妳啊”、“我好朋友又报到了”……诸如此类的代号和暗语,其实皆说明了一件事——月经是个禁忌。
月经不能公开谈论,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月经礼仪”。在这不成文的礼仪下,女性必须以来月经为耻,也尽最大能力防止月经“外漏”,更必须承受不必要的指责。例如,来月经时身体不适导致情绪不稳,皆因女性无法管理好自己的情绪;又或,经血渗透出裤子/裙子,都怪女性没计算好经期,沒管理好自己的身体。
这些种种,都反映了社会期待一个没有月经的身体。然而,世界上一半人口都是(曾经/将会/正在)每个月都来月经的身体,为何要遮遮掩掩?为何是禁忌?
“吸收力强”的卫生棉
另一反面,市面上的抛弃式卫生棉让女性从传统社会结构中被“解放”,无论工作外出都可以随时替换、用了就丢,让女性在行动力上得到很大的便利。但是在宣传包装上不断强调“防漏”、“吸收性强”的抛弃式卫生棉,是真的翻转女性的命运,还是强化了这种污名现象?
对致力于推广布卫生棉的“之间文化实验室”负责人杨洁和张溦紟来说,抛弃式卫生棉不止不环保,反而让女性和月经的关系越来越远。
杨洁说,如今的抛弃式卫生棉已没有多少真正的“棉”成分,而是制作塑料的聚乙烯(简称PE),就和纸尿布一样,丢弃后需要400年才能分解。而且,卫生棉包装从不会告诉你真正的制成材料,消费者不知道生产过程中已混杂了什么。
“为了鼓励大家消费,其实抛弃式卫生棉不断强化‘我们很怕漏’这件事。”
她认为,女性经常把身体的诠释权交给别人,很少和自己的身体沟通。市面上通过各种广告讯息,让女人怕老、怕胖、怕月经渗漏,不断要女性对自己的身体不满意,以符合一种单一的、主流的对于“美”的想象。
即便是月经,我们也用外在的方式去处理、依赖止痛药和产品,或用有芳香剂的、吸收力更强的卫生棉,让我们跟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远,越来越疏离。
“唯有能拿回自己身体的诠释和照顾能力,才会懂得拒绝一些不必要的产品和讯息,有足够的抵抗空间。”
“其实月经是会有讯息的,所以通过洗布卫生棉时,你可以观察经血颜色、流量。身体很早就给妳很多讯息,但是我们没有培养起跟身体对话的习惯。”
推广多元想像另类生活
之间文化实验室由三位曾在出版社工作的女生创办,除了杨洁和溦紟,还有目前在香港求学的邓婉晴。三人同时也是本地重要的另类媒体《街报》的编辑团队成员,她们的“磁场”和兴趣相近,也熟悉彼此的工作模式,有信任基础。
之间文化实验室致力于传播与推广“多元想像与另类生活”的概念,她们制作及售卖手作卫生棉,也兼职编辑书籍、翻译、卖书等。
杨洁和溦紟长期关注性别、移工及文化相关课题,通过一次邀请台湾朋友来马进行布卫生棉工作坊后,意外走进以手作布卫生棉来推广性别议题的世界。
杨洁说:“自从接触布卫生棉,心情的转变很明显,我们很期待月经赶快来,这是以前不会有的。”
她说,和大部分的女性一样,以前总觉得来月经很麻烦,身体不舒服、心情紧张(担心渗漏),负能量的心情很多;但如今为了试用自己做的卫生棉,总觉得每个月一次的月经,怎么一下就过去了。
溦紟则说,许多女性一谈起布卫生棉,第一个问题不外乎是:不会漏吗?第二个疑惑则是:“所以我用了之后还要自己洗?”因为大家都把亲自洗经血当成一件非常恶心和害怕的事。
“这是布,肯定会渗透。而我们的工作坊里面,并不只是要教手作而已……而是创造一个女性能自在安全地表达、分享经验的空间,回溯过去妳是怎么看待自己的身体。”
一个“没有”月经的社会
各年龄层女性在手作工作坊中,不止亲手缝制布卫生棉,了解卫生棉材质,也藉由一个个活生生的例子、生活经验分享,去讨论月经、性别和社会现状。
“我们自小学习了很多月经礼仪,其实就是要去证明及肯定,月经本身是件不干净的事,是件羞耻的事;也一直在强调,这是一个没有月经的社会。”
传统社会认为来月经的女性是不洁的,因此不能进回教堂或寺庙,有些不能进厨房等。甚至在非洲某部落有种习俗,来月经必须离开家里,独自住在偏远危险的简陋小房,而且不能碰家里的牲口,因为会遭致厄运。
在本地,许多马来女性也自制布卫生棉。传说有爱吃“肮脏物”的鬼,若妳不清洗卫生棉,或随意丢弃,将会招致厄运。马来女性即使使用抛弃式卫生棉,也会用水清洗了再丢弃。
杨洁分享一位朋友的经验,父亲过世时她刚好来月经,却被禁止靠近父亲的身体,朋友说起这故事时心里仍有阴影。
“月经禁忌用硬生生的方式,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隔离,让人一辈子遗憾。”
现代职场女性的月事假
人们自然知道这是封建思想及禁忌,但现代社会女性是否已从一个“没有月经的社会”解放了自己?溦紟认为,在当今职场上的女性更能深刻感受到这份张力。
由于月经不被当成需要被顾及的自然生理现象,上班族女性来月经而身体感不适时,不能正大光明请“月事假”,更别说月经本来就不是一种病,不该以病假处理。
“为了证明自己不会受到月经影响,妳要确保自己是个没受到月经困扰的身体,妳必须像男人一样,正常去上班,压抑自己的身体。”
“我们的工作场合都期待大家用理性、没有情绪的态度工作,但什么是‘理性’?”
她认为,人都有情绪,有时同事间会大声指责,但若是男性,就会被认为是理性讨论,因为对事不对人;但若是女性,必然被认为是在闹情绪,很快就会联想到是月经在作祟。
“所以,他们认为女性不适合担任主管工作,因为女性感情用事……所以女性应该要把情绪摒弃,学习所谓的‘理性’方式。”
休息更能提高工作效率
数月前,英国一家社会企业推出病假以外的“月事假”,鼓励来月经的女性按自己身体状况和时间申请假期,让自己好好休息。该公司认为,找到对的工作方式和节奏,反而更能提高效率。
“当你正面去迎接这件事时,月经不会是困扰或绊脚石,也不需要去逼迫所有女生想办法压抑自己,自认是没有月经的身体。”
杨洁则在一旁补充,英国这家社企因为开了“月事假”先例,引来许多人质疑员工会否“滥用”假期。但公司主管却认为,工作伙伴之间应该建立互相信任的关系。
“从这件事上你会看到一间公司如何看待一个活生生的人,以及一个活生生的身体,怎样和公司的利益达成永续的良好关系。”
工业革命以来,工厂式的管理,人被机器取代,也成为生产的机器。不少员工因为担心耽误工作,就连上厕所也都习惯性忍下,更别说月经来潮时的状况。日前美国非政府组织就揭发,数家美国家禽加工厂员工,因无法离开生产线上厕所,而被迫使用尿布。
“研究指出,患上膀胱炎的比率大多数是上班族女性。难道女性身体在现代公司文化操作下,没有问题吗?就因为我们营造了这种公司文化,让我们和身体非常疏离。”
讨论月经男性不该缺席
因为过去我们不公开讨论“月经”,父权体制除了将之贬为禁忌与不洁,也边缘化为女性独有的秘密,但在月经和女性主义讨论中,男性不应缺席。
“我们的课程没有说男性不能参与,其实男性在参与这样的讨论时,就会听到更多女性的故事。有时男性对月经的误解,是因为我们没有讨论的机会。”
“当他越了解,那女性及月经被冠上的负面意涵就越有可能被翻转,我们也可以去挑战各种污名化。”
之间文化实验室也常常在一些市集摆档,有时一些男性靠近后发现是“女性的东西”,就下意识的走开了。但也有一位带着女儿的父亲,鼓励女儿参加手作坊,甚至愿意陪女儿一起上课。
“在一些社会里,女性初经来潮会有盛大的仪式,因为来月经代表妳有更多强大的力量,有生育的能力。子宫和月经是理解男人和女人之间关系的连接,若我们互相理解,不只是在生育上,在亲密关系上也能更宽容。”
月经科技如何解放女性
唯有当越来越多人愿意公开讨论后,才会发现这个社会机制和空间设计,其实对有月经的身体如何不友善。
然而,尽管社会有许多对月经的负面形容及污名化,但许多女性都以各种方式抵抗,让来月经不会那么困难、烦恼、疼痛。之间文化实验室就希望累积这些女性的“月经故事”,了解不同年龄层女性如何面对月经,将之出版成书。
从早期绑草纸、绑棉布、到抛弃式卫生棉、棉条甚至近来发展出的“月亮杯”(mooncup),月经科技如何解放女性,如何串联起女性与社会及环境的关系,使女性成为主动的使用者,而非被动的消费者?
通过自制布卫生棉,欢心迎接每月的月经来潮,不止能通过观察经血变化了解身体,也能为环境减少抛弃式卫生棉的负担,更能通过公开讨论,破解长久以来的月经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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